我把山東酒桌變成一場“權力的游戲”

文 |姜婉茹

編輯 毛翊君

權力地圖


(資料圖)

我在青島長大,從小參與的酒局都是家族聚會,里面也有讓我不舒服的等級色彩。長輩會讓小輩敬酒,敬酒詞我編不出來,就面無表情念兩句“健康長壽”這種東西。小輩有點像供人取樂的演員,整點活逗個樂,我是學畫畫的,還得畫張畫,挺尷尬的。

到了慶祝我考上大學的家庭飯局時,我也成為了“長輩”。那天,舅舅讓讀高中的表妹給我敬酒,還有幾位男性家庭成員教育她:“不會喝酒沒事,多喝點就會了,這年頭不會喝酒可是要吃虧的。”

當時有點難受,表妹高中就要在家庭內部學這些,男性長輩成了酒桌文化的幫兇。因為“可能吃虧”,就讓表妹去學喝酒,為什么不是去主動改變這個環境,讓下一代不再遭受這種東西?后來我把這件事寫進了桌游卡牌。

我學的專業是科智藝術,《沙東桌游》的初版Demo,是我大一時的作業。那門課叫“敘述Narrative”,創作主題是“地圖”。我想到山東酒桌的座次圖,俯視的角度看過去,一個象征桌子的大圓圈,周圍幾個代表賓陪的小圓圈,簡單的符號就展示了酒桌上的“權力地圖”。

山東酒桌的“權力地圖”。講述者供圖

我們為什么需要“地圖”?不就是需要一個指導,讓我們不至于違反各種規則嗎?酒桌上的座次圖也是一樣的,每個人都按照社會既定的規則,扮演被規定的角色,你一杯我一杯博弈,完成自己的目的……像一個游戲,又像行為藝術表演。

我還在讀大三,沒有真的上過職場酒桌,光看學生會已經很魔幻了。有些“管理層”的學生,會讓其他人敬酒,要有尊稱,不能直呼其名,像是職場Cosplay。權力關系一旦到位了,什么人都能搞出酒桌文化。

在桌游創作的調研階段,我跟親戚朋友們請教山東酒桌文化,問他們聽過的敬酒詞和酒桌規矩。我自己不太想深入體驗,采訪一些真正經歷過酒桌的人,這已經足夠了。別人的痛苦可以是我的創作源泉,但不必是我的痛苦。

許多中老年長輩像有多年經驗的老玩家一樣,自豪地給新手分享游戲經驗。有些自媒體和地攤成功學讀物科普酒桌文化,就像是展示優秀的生活技能,我還買了教酒桌套路的網課。搜到一些網友有意思的自述,我會私聊他們展開講講。

桌上的每個角色擁有不同的職能、等級。主賓是桌上最尊貴的人,主陪是請客一方的老大,一般是由他來組織酒局,這兩位是宴會的主角。而副陪類似服務員,他一般負責點菜,坐在離門口最近的地方,這樣方便移動和做事。他的酒量也得大一點,擅于引導全場的氣氛,給大家逗個樂,所以他有一定的地位,存在感不能太低。像三陪三賓、四陪四賓就屬于不起眼的小角色。

在文明與野蠻的交界處

游戲規則上,我直接對酒桌文化進行抽象化改編。玩家成為座次圖中的8個角色,最終喝酒最少的陣營勝出,但勝方喝得最多的為MVP。因此,大家在游戲里要想辦法互相灌酒,也可能幫別人擋酒,甚至和敵方聯合起來灌隊友來爭奪MVP,這不僅是集體之間的博弈,也是個人間的博弈。

酒桌上沒有絕對的贏家,大部分牌都是傷敵一千,自損八百。讓別人多喝,自己可能也會受傷,而且別人多喝對自己也不一定是好事。沒有永遠的朋友和敵人,只有永遠的利益。

玩家輪流打出卡牌,就會演繹山東地道的酒桌規矩。比如“頭3尾4”——上魚菜的時候,魚頭對著的人喝3杯,魚尾對著的人喝4杯。“321”——主陪帶1杯,大家一起分3口喝完酒,副陪再帶1杯,大家分2口喝完,我給改編成了主陪直接帶3杯。“打圈兒”——意味著要逆時針挨個敬桌上每個人一杯酒,我把數值改得很“暴力”,要打6圈。還有白酒、紅酒、啤酒的比例,酒桌上通常按1:3:6算,有張牌就是喝1杯白酒等于6杯啤酒。

游戲中的卡牌。講述者供圖

酒桌文化這種上不得臺面的、陰暗的東西,突然變成了一個正兒八經的桌游,這種感覺挺奇妙的。卡牌就像是行為藝術指令器,指導著玩家的言行表演。玩家在一個虛假的酒局中,也可以喝假酒,現實中的酒局何嘗不是如此虛假呢?

很多敬酒詞的邏輯就是沒話硬扯,把很遙遠的東西都扯過來勸人喝。比如“屁股一抬,喝了重來,再重新喝一杯”“我三大爺的干爹的侄子和你是老鄉,咱倆是一家人了,我敬你一個。”有些詞背后,隱含著通過自虐表示忠心的意思,像是“感情深、一口悶;感情淺,舔一舔;感情厚,喝不夠;感情鐵,喝出血。咱倆什么感情你說的算……”“酒場如戰場,把胃獻給領導。寧可胃上爛個洞,不叫感情裂條縫。”在文明與野蠻交界處的酒桌上,烈酒可能是最有自殘效果的東西,有的領導看見別人喝酒的痛苦樣子,也許會得到某種滿足感。

攻擊牌有相對文明的敬酒,還有粗暴一點的灌酒;防御牌是擋酒、逃酒;轉移牌可以代酒,讓下屬喝或者幫領導喝。當被要求喝酒,可以找理由來不喝,比如說吃了頭孢藥、需要開車或者酒精過敏,但常見的理由也容易被人破解。破解酒精過敏的牌,是改編自一個真實的新聞事件——2020年一個銀行校招的新員工,曾因為不喝領導敬酒被辱罵打 耳光。抽到這個卡牌,玩家要把那情景表演出來:“大領導敬的酒你居然不喝,你是不是**?我自己酒精過敏都堅持喝,你不喝了這兩杯以后就別來了!”

如果要完全還原現實中的酒桌規矩,可能會是一局兩小時的重型策略游戲。先敬誰、怎么倒酒、倒多少,這些在我的桌游里都簡化掉了,還是想盡量輕巧一點,目前的規則在很多玩家看來,已經算復雜了。

現實最殘暴的部分,目前在游戲里還沒有對應上。像是職場猥褻、把女性當做資源介紹給客戶、醉酒打架,以后可能會加這類更嚴肅的東西。現實中每場宴請都有具體的目的,也可能在拓展包中加一下。

卡牌里面還設置了掀桌牌,非常罕見的情況才能抽到。其中有張是把牌全扔在桌上說,“****酒桌規矩,又這個又那個的,我玩不明白也不想玩,你們自己玩去吧!”這一張是我的真實想法。

馴順

我期待玩過這個游戲的人,此后能多關注一下游戲背后的問題。其實是拉攏“中間派”,喜歡酒桌文化的還會繼續搞,不喜歡的還是不喜歡,只有想辦法讓不了解它的人,站在反對酒桌文化這一邊。

小時候不知道它叫酒桌文化,但討厭形式主義的東西,我敏感又“記仇”,一點不適的感覺會一直記著,總想干點什么,試圖對看不慣的事物造成或多或少的打擊。

玩家在游戲中。講述者供圖

三四年級我換掉了平頭發型,把頭發留到大概早期周杰倫那個長度。感覺好看了一些,那可能是一個契機,開始想變得個性一點,也對自己有了更多認識。初中的環境很像衡水中學,不讓男生留長發。我的頭發被查了好多次,查到就要剪,不是平頭就可能被找茬。有個副校長還跟我說,如果你學習好留長發也就罷了,意思是學習不好的不能留,感覺挺可笑的。

學校特別注重效率,所有時間都要節省下來,為應試服務。上個廁所時間久了,回來也會挨批。中午吃飯時,老師會監督我們吃飯的速度。越是打壓我,我心里越是不服,對涉及權力不平等的現象非常痛恨。沒想到,進入高中,老師從教室監控里看到誰上課不認真,直接就把學生拉出去揍一頓。

當時我寄希望于轉學,想著熬過一個學期就好。我就立了一個“人設”,裝成沉默寡言、心事重重、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男生。那時候我體型確實瘦弱,老師叫一群人到辦公室挨個體罰,輪到我的時候老師就放過了。老師一般不想聽解釋,我就按他意思說“對不起老師,我錯了”,他們會一副教育成功的模樣。

心里面非常逆反,但當時還沒有勇氣正面反抗,有很多顧慮。會想萬一被開除了,人生就完蛋了。離開那個學校后,我把所有人的聯系方式都刪了,斷絕跟它的任何聯系。第二個學校是美術高中,本以為是個挺好的地方,后來住校了,也變得跟第一個學校差不多。

高中時,美術還要按照老師的模式來畫,不然也要體罰,拿棍子打。那時候想明白了,我不管如何逃避,永遠都躲不開的,還不如勇敢去反抗。再碰到不合理的規定,我就去跟老師對峙一下,之后被停宿(不讓住宿)了。再忍下去會特別累,反抗雖然要付出代價,但心理上有解脫感。

如果不是經歷了衡水式的教育,我可能不會像現在這樣,對看不慣的東西想立馬進行批判,寧可浪費自己的時間,也要辯論一下。現在再讓我說“對不起老師”,我肯定晚上睡不著覺,我沒做錯一定不會認錯。

“馴順”的好處我體驗過,但為此感到羞恥。我家那邊很看重人情,什么事都要找個關系,我討厭為了省點錢、得點利益麻煩別人,更喜歡光明正大地做事,講契約精神。

“女玩家能上桌嗎”

《沙東桌游》研發出來以后,有人來談合作,有手游公司,也有綜藝節目。接受合作有可能帶來金錢,但我會失去控制權,商業公司為了好賣,會放棄一些桌游的藝術性。我想搞藝術就得純粹一點,要賺錢就直接做商活兒。在這個作品上,藝術表達肯定是第一位的。

我把它放到眾籌網上,從頭開始一點點摸索如何量產。結果有2534人支持,籌到23萬。如果訂制非常規的卡牌尺寸,單獨一個模具就要1000美金。盒子的形狀也要盡量符合常規快遞箱的尺寸,把成本降下來。最后,賣了快4000盒。

包裝盒模仿了常見的酒盒,印上很多敬酒詞,常規的桌游不會有這么粗暴的設計。封面的合照上,人物眼睛位置打了黑色馬賽克,看著又像醉酒的人,又像囚犯。桌布則選了鬼片里道士祭壇上的顏色,把卡牌擺上去,跟做法現場一樣,非常“陰間”。我很沉迷這種魔幻的感覺,類似互聯網中的鬼畜文化,幽默迂回的方式,可能比直接批判有更大的效果。

陳高遠和他的《沙東桌游》。講述者供圖

有人在評論區“教育我”,桌游要符合市場規律,不能太個性化。在桌游這種媒介上,好像千篇一律反而成為某種正確。還有人說,這年頭什么人都能做桌游,門檻這么低了。有一點話語權就爹味很重地“指點江山”,后來他被扒出來只是一個高中畢業生,根本不是游戲大佬。

在眾籌網上,我被人舉報過,原因是“宣揚糟粕文化,侮辱山東”。其實除了北上廣,買桌游最多的就是山東人。這個游戲的視頻下面,每條都有人評論,女玩家能上桌嗎?很多是山東IP,省內調侃自己。我設計了一張牌,把這個問題交給了玩家。意思是,如果你認為山東女人能上桌,那這個桌子上有沒有女性?真有的話,就讓女性干一杯,沒有就自罰一杯。

我爺爺奶奶那一輩,女性以前上不了桌,一家人吃飯的時候,她們就在廚房里吃。現在物質條件好了,這種現象少了很多。但如果遇到一張桌子坐不下的情況,肯定還是女性把桌子讓出來,去坐茶幾。我家的男性也會參與做飯,但最后收拾桌子的還是女性,散場時男性可能已經喝大了,睡著了。

游戲中的卡牌。講述者供圖

批判看不慣的事情要花時間精力,有個辦法就是把它當成藝術,搞點東西出來,這樣它就成了正經事。這個游戲應該可以讓討厭酒桌文化的人,知道世界上還有很多人跟他一樣,堅持不是無效的,可以更加堅定自己的想法。如果有人拿它當“酒桌模擬器”,感覺也學不到什么真正的技術,酒桌上得看酒量。

真有人玩過之后成了酒桌文化愛好者,那就豐富了作品的諷刺性。游戲是把酒桌規矩當做笑話去展現的,出現“真人秀”,他就成了笑話的一部分。

(試玩視頻由講述者提供,有作刪節。)

版權聲明:本文所有內容著作權歸屬極晝工作室,未經書面許可,不得轉載、摘編或以其他形式使用,另有聲明除外。

關鍵詞:
圖片版權歸原作者所有,如有侵權請聯系我們,我們立刻刪除。
新化月報網報料熱線:886 2395@qq.com

相關文章

你可能會喜歡

最近更新

推薦閱讀